五月的一天,高二的學生給高三即將高考的學長學姐們表演節目打氣,跳啦啦操,大家紛紛表示這樣顯得自己很傻逼,但沒辦法,這是梅中傳統。
夏季校服倒很好看,白衫黑裙,有點舊時代台灣校園的感覺,胸口綉著學校名稱,班級,學號,一串數字。高三的學長們很喜歡看啦啦操,看哪班的女生腿長,腿白,反正青春期的男生就這麼點事。
當然,高一的也喜歡擠在旁邊湊熱鬧。
實驗班的人總是要脫俗一點,跑去看的不多,大都在教室里該做什麼做什麼。整個學校這天都顯得亂亂的,空氣中,似乎飄蕩著無盡的躁動的荷爾蒙。
江渡在翻一本科普類的課外書,圖書館借的,她從小就對雜七雜八的一些事感興趣,比如,怎麼養兔子,天上的星星為什麼會一明一暗的,真的像在眨眼睛。
她記得,以前跟王京京一起看小動物的科普,說到母兔跟公兔□□後,公兔會暈倒,然後王京京大聲在教室問老師什麼是□□,為什麼公兔子□□會暈倒,老師氣壞了,把兩個人都叫辦公室,狠狠批評了一通。說她們小小年紀看黃色,不正經,嚇得兩人吭都不敢吭。
想想很搞笑,也很傷感,江渡有一段時間沒見王京京了,少女們總是會把這種再尋常不過的疏遠,當作頂重大的事件,殊不知,成年後回望這根本不算什麼,人來人往,再正常不過。
這天,明明也很尋常來著的。
事後,當事人才能清楚,這居然是整個青春的轉折,分水嶺。
某個同學進來告訴她,樓下有人找她,江渡問是誰,同學也不知道。
她滿腹狐疑地下了樓,因為學校有活動,教學樓顯得空了很多。一樓入口那,站著個男人,第一眼江渡沒認出他,因為他穿的乾乾淨淨,好像剛剪完頭,頭髮特別短,等跟他對上目光,男人目不轉睛盯著她看,問:
「江渡?你姓江?」
她心裡直打鼓,很謹慎,反問一句:「我好像不認識……」話說到這,臉色就變了,江渡已經認出了他,那個變態男,他拾掇了自己一番,竟然很能糊弄人。
好似本能驅使,江渡扭頭就跑,她覺得自己邁開了腿,可惜,身後男人像餓鷹捕食,拎小雞一樣把她拎起來了。
「我一看就知道是你,跟你媽長的一模一樣,都是美女。」男人笑的陰陽怪氣,裝的溫和,「我是你爸爸,來接你的,跟爸爸走吧。」
江渡臉都白了,極力掙扎,想從他手裡逃出來,一雙眼,滿是驚恐:「我不認得你,你,你幹嘛啊!」
「啪」的一聲,耳光就重重甩到了臉上,帶著一陣劇烈的耳鳴,江渡頭暈眼花地從他手底被甩出來,趴到地上,還沒反應,人已經又被男人提溜起來,拽著頭髮,撕扯的頭皮幾乎要裂開。
江渡一下疼出了眼淚,半張臉,火辣辣燒著,她還沒來得及說話,男人一手薅緊了江渡頭髮,往後一仰,另只手左右開弓開始抽她耳光。
「小賤人,你他媽不管到哪天都是老子的種,還敢不認,怎麼著,嫌你親爸丟人?跟你媽那個臭□□一個臭德性,騷的要死,裝什麼裝?」男人情緒激烈地咒罵著,幾乎要抽死江渡。
整個世界急劇地失真,失重。
過往的學生看到這一幕,被嚇壞了,有人飛快跑開趕緊去找老師,一樓教室的學生們紛紛跑出來看是怎麼回事。
魏清越人在三樓,一般情況下,理科實驗班學生的定力都很強,學校無論多大動靜,也有一部分從不看熱鬧。
一樓的尖叫聲,特別凄厲,有圍觀的女生被嚇哭了。
三樓的學生們可以清楚聽到有人叫著「江渡」這個名字,魏清越也聽到了,他靠窗,立刻站起踩著窗戶便跳了出來。
只伸頭看了一眼,魏清越跑下了樓。
江渡已經暈厥,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男人在拉扯她,黑色裙子上全是腳印,掀開半邊,露出安全褲的白色花邊。
學生們被嚇傻了,有男生猶豫著想要上前制止,被男人吼回去:「誰敢?我教訓女兒你們誰敢管?」
「叔叔,求你別打了,你是她爸爸也不能這麼打她。」人群里傳來女生的抽噎聲。
「我打的就是這個賤貨,跟她媽一樣的賤貨,穿裙子不就是想勾引男人?欠艹的賤貨,都該死!」男人陰森森笑看著圍觀的女學生,「你們一個個穿裙子,想勾引誰?」
人群忽被粗暴撥開,大家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,就見一個人影撲了上去。
魏清越飛身從男人身後跺上去的,男人沒留意背後,踉蹌跪地。
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:我要弄死他,我一定要弄死他。
魏清越幾乎用一秒的時間就把腰帶從男人腰間拽出,冷酷而迅速地纏上對方脖頸,咬牙切齒,喉嚨里發出嗬嗬悶響,一張臉,因為力氣用到極致而長筋賁起,漲得通紅。
他覺得自己一嘴牙都快咬碎了。
男人到底是男人,他只是個還略顯單薄的少年,男人雙手死摳著皮帶,眼睛瞪得要凸出來。
眼看要脫力,魏清越驟然一鬆手,趁男人捂著脖子劇咳時,抬起腳,對著□□就是一陣猛踹,男人終於慘聲叫出來。
他跟瘋了一樣,咬緊牙關,又把人揪起來,專對鼻樑骨,一拳又一拳揮了下去。
整個世界都跟消失了一樣,什麼都沒有,只有自己一聲接一聲濃重的喘息,魏清越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被誰拉開的,他被幾個男老師攔住了,人還在往外掙,眼睛幾乎滴血,他那股不把人打死誓不罷休的模樣,落在每個人的瞳仁深處。
魏清越覺得自己在某一瞬間,想把世界都毀滅了,那種絕望,那種仇恨,瞬間就把人穿的透透的。為什麼,為什麼成年人總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暴力血淋淋地施加在他們身上,為什麼不能反抗,為什麼要忍?為什麼要忍受這一切?
滿頭是汗,衣服也皺了,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,臉色是紅的,又蒼白無比,老師在一旁跟他說了些什麼,魏清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。
他只看見有老師背起了江渡,人群分開,她的裙子不知被哪個女生已經放平了,遮住了本該遮住的地方。
一切混亂漸漸趨於平靜。
現場的學生開始散去,有人一直在看著他,竊竊私語議論著他,魏清越什麼都不在乎,他人是虛脫的,往後趔趄了幾下,面無表情。
一旁,不知什麼時候趕到的張曉薔慢慢走上前,喊了他一聲:「魏清越。」
他失神地抬眼看了看老同學,沒說話。
張曉薔掏出張面巾紙,塞他手裡:「你擦擦臉。」她看到了很多,臉色同樣很不好。
魏清越沒動,那邊理實一班的班主任一臉嚴肅地過來,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。
學校發生這麼一起惡□□件,首當問責保安怎麼放進來的。家長如果要說法,學校該怎麼應對,如果傳到社會上造成不良輿論影響,又該拿出什麼樣的說法。這一套流程,是學校領導班子需要斟酌商量來的,班主任叫來魏清越,問他是不是認識這個男人。
「不認識,但不是第一次見。」他心不在焉回答。
班主任語重心長開口:「不認識,下什麼死手?你見義勇為保護同學值得嘉獎,可今天這種行為,老師不能認同你。魏清越,你成績一向很好,全校沒人不認識你魏清越,但你魏清越身上有戾氣,也是眾所周知,去年開學典禮,你一鳴驚人,大家還都記得呢。」
魏清越不言不語,他漠然看著班主任,無動於衷。
「成材之前要先成人,世界不會因為你一個人而改變。」班主任看他這副樣子,壓著火氣,「你這是什麼眼神?」
語氣似曾相識,每當魏振東對他不能順從的像綿羊的時候,就會這麼問。
「世界關我什麼事?它變不變的,跟我沒關係,老師對我大可不必誤會至此,我從來不會自大到想去改變世界。」魏清越語氣尖銳,他其實很少對老師出言不遜。
「你以為我生氣什麼?魏清越,你覺得老師對你誤會很深?全世界都不了解你了是不是?我生氣的是,你這麼優秀,卻不知道愛惜自己,你這個戾氣,要是不收一收,早晚會害了你自己!把人打死了,你有理也變沒理,知道剛才自己什麼樣子嗎?老師們都在那看著你,幾個大男人都抱不住你,你讓我們覺得太陌生了,這就是我們成績最好的孩子?我們沒有一個老師希望你衝動之下釀出大禍!」
班主任擲地有聲,每一字,都情緒飽滿。
可魏清越一點都沒辦法產生共情,他很累,也很孤獨,簡直他媽的孤獨透了,理智脫離軀體,像個幽靈似的飄在半空,看著站在那兒的他,說:老師是對的,他是為你好。
為你好的同時,總是希望能夠改變你。
他很冷靜,看著班主任:「我做不到當看客,我只知道,江渡快要被打死了,我不能忍受一個畜生打死我的同學,我可以走了嗎?」
班主任一下把眉頭擰成個川字:「我說半天,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,解決事情不是只有暴力,總之,我不贊成我的學生做事這麼不顧後果,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,你是個有遠大前程的孩子,你為一個女同學這麼衝動…………」
「我比你們大人簡單。」魏清越第一次很不禮貌地直接打斷老師的話,班主任詫異地看著他,「你什麼意思?」
他知道老師在誤會他什麼,誤會他,一定是喜歡江渡,或者是,他在跟江渡偷偷早戀。他也知道,同學們會怎麼想。
魏清越不想跟班主任糾纏了,他投降,他說老師您的好意我明白了,我記住了,我以後不這樣了,他像個標準的優等生那樣回答著老師,然後,終於有機會離開辦公室。
辦公樓門口小花壇那,張曉薔還在等他,見他出來,忙跑過去,試探問:「班主任訓你了?」
魏清越搖搖頭,他頭髮稀亂,衣服又臟又皺,藏青色球鞋鞋帶都鬆了。
「我跟你一起,去看看江渡吧?」張曉薔暗暗觀察著他的臉色,「我剛問了,老師把江渡送的附近部隊醫院,你要過去看看嗎?」
兩人都準備好翹課,打車去醫院。
江渡被打出腦震蕩,她臉腫了,眼皮也腫了,身上到處是擦傷,人雖然醒了,但處於過度驚嚇中,躺在那裡,眼睛不知道看什麼。
兩人趕到時,病房裡圍著老師,文實的班長,還有外公外婆,外婆早哭成了淚人。
老師看到了魏清越,委婉告訴老人,就是這個男同學幫的忙,他跟對方打了一架,差點沒把人用皮帶勒死。
江渡的目光便往門口挪了挪,頭疼欲裂。
對上站在門口往裡看的魏清越,他都快要認不出她了。
江渡眼角慢慢流下眼淚,她沖他眨眨眼,又看看身邊的外婆,嘴唇張了張,外婆忙俯下身聽她說話。
時間似乎很漫長,老人終於直起身子,淚眼朦朧:「好孩子,你過來,江渡想跟你說謝謝。」
魏清越微怔,他慢慢走過來,坐在了病床旁的凳子上,江渡張嘴很費勁,他猶豫幾秒,把耳朵湊在了她嘴旁。
「你跟人打架……」女生氣若遊絲,「要是被你爸爸知道就糟了,他會打你的,」暑假那一幕不斷閃回,江渡痛苦地閉上了眼,淚水滾滾下來,意識混沌,「你爸爸會打你的,魏清越,你快跑吧,快跑,太疼了,真的太疼了。」